泰柬问题：电诈与权诈

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助理教授 黄飞

随着冷战后东盟的发展，东盟以其特有的方式在解决地区冲突方面取得了显著的成绩。东盟国家之间长时间以来没有爆发大规模军事冲突，作为一种治理模式和外交智慧的“东盟方式”让世人瞩目。然而，2025年6月突如其来的柬泰“电话门”，暴露了区域内部久被忽视的制度性脆弱。电话门爆出时，两国军警本就因柏威夏寺的领土争端处于对峙状态，社交媒体的炒作让对立情绪不断放大。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危机升温几天后，柬泰两国政府又开始互指对方边境城镇成为“跨国电诈据点”。泰国媒体称柬西北诈骗园区囚禁大量外籍人员，柬方反指泰国为洗钱温床。跨国犯罪与民族主义叙事相互缠结，把边境犯罪治理问题叠加在了主权争端之上。

要理解这场危机为何会在短时间内将双边和各自国内政治推向沸点，还得追溯至柏威夏寺那条始终游移不定的国界线。1962年国际法院裁定寺庙主权归柬埔寨，但对周边4.6平方公里的高地语焉不详；2013年解释性判决要求双方撤军，却依旧没有一劳永逸地明确划界。多年以来，地图争议成为可随时被点燃的火药桶。2025年5月的交火造成一名柬埔寨士兵死亡，再次激化了两国敌对情绪。

6月15日深夜，时任泰国首相佩通坦与柬埔寨参议院议长、前总理洪森通话，试图就柏威夏寺附近愈演愈烈的边境摩擦交换意见。录音外泄后，人们听到佩通塔恩亲昵地把洪森称作“叔叔”，并抱怨泰军在前线的“粗暴部署”，甚至直指一名泰国军区司令“只是想耍帅”。社交媒体在几个小时内把音频剪成短视频片段，广为流传，她“对柬埔寨低头”“羞辱军方”的标签随即铺天盖地。对多次经历政变的泰国来说，这番话触碰了主权和军方威信的敏感神经。

激烈反应来得极快，泰国执政联盟中的第二大党自豪泰党宣布退阁，并要求国会对首相发起不信任投票。媒体热炒“国家尊严被出卖”，社运团体召集佩通坦下台大游行。即便佩通坦三次公开道歉，坚称“绝不辞职也不解散国会”，仍难平息怒火。资金立刻用脚投票，泰国股指一周内跌逾20%，创五年新低，投资者担忧政局再度滑向军人干预的老剧本。

泰国政权结构是复杂的权力三角——王室与军方结成利益共同体，对任何民选政府都拥有事实上的否决权。泰国自1932年以来经历13次军事政变，军队在宪政框架中的超然地位根深蒂固。佩通坦出身的塔辛家族在泰国北部和东北部拥有巨大选举号召力，但其政权屡被军方、司法和保皇派联手推翻。佩通坦此番试图倚赖“叔侄情谊”绕过军方进行安静外交，本质上是在家族政治的逻辑中寻找捷径，却跌入制度脆弱的裂缝里。

相比之下，洪森家族对军警商有着三位一体的深度掌控。洪森虽在2023年将总理之位交给长子洪马内，但仍以参议院议长和执政党主席的身分掌控军警与党务核心。电话交谈泄露后，他在网上直播批评泰军“侵犯神圣国土”，旋即身披军装抵达边境阵地，为部队打气。洪森此举既强化了他卸任后的“幕后舵手”形象，也把民族主义的聚光灯再次投射到柬泰千年古刹柏威夏寺。

与此同时，柬执政党在磅清扬、金边等地组织万人集会，高举“捍卫主权”的标语，为他的强硬姿态喝彩。至于洪森为什么同交谊深厚的塔辛家族公开决裂，是让人深感困惑的问题，目前存在多种权诈可能的猜测，甚至有人认为与电诈利益相关。

在这次事件中，泰国和柬埔寨两种形式相似但实质迥异的政体碰撞后，在双方国内政治层面产生的反应截然不同。在泰国，军方的干预和民族主义情绪的高涨导致了政治局势的动荡；而在柬埔寨，洪森家族的强硬立场和对军警商三位一体的掌控加剧了边境局势的紧张。

透过电话门的裂隙，我们看到的是制度的多重脆弱。家族化安全决策让国家重大事务被私人关系绑架，一旦信息外泄便引爆全民情绪；文武失衡使军方可借民族主义反制文官政府，而家族威权则可借“外敌”循环巩固内部团结；东盟机制在“合意不干涉”与社媒时代之间显得力不从心，缺乏快速澄清与强制降温的有效工具。

“东盟方式”向来强调协商一致与不干涉，但在短视频高效煽动情绪的时代，领袖间“私房电话”加“安静斡旋”已经难以抵御信息超速扩散。东盟之前通过的《政治—安全共同体后2025愿景》写入了“建立跨部门热线”的目标，却因各国推诿延宕至今难以认真落实。半个多世纪前的柏威夏判决曾让世界相信法律可以弥合疆界纠纷，而这次的电话门却提醒我们：在社交媒体和算法重塑政治节奏的时代，仅靠政治人物和政治家族之间的个人关系维系政治运行已经远远不够。

在东南亚政治中，非正式制度在一定条件下发挥了正式制度难以发挥的作用，但是它的作用终究是有局限的。如果认识不到这种局限，企图以非正式的制度取代正规途径和正式制度建设，就可能造成麻烦。唯有把家族、军队和市场的利益重新锁进透明、可审计且能迅速响应的制度框架内，东南亚这片多元而敏感的土地才有机会抵御下一次突然而至的危机。

（《鹭岛南望》是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研究团队就马来西亚及东南亚相关国际问题共同撰写的评论文章专栏。本文是系列评论的第54评。文章仅为作者个人观点。）

排版：刘心悦

审核：张淼

终审：何丽苹